想说话 作者:霍秀


 

想说话                  

前言:

同学们:大家好。

上个月收到xxx的邮件,为聚会征求大家意见。这几天有点儿时间又想起此事,有一些话想说,写在这里供商讨。此文不针对任何同学个人,只是我个人的观点。

谢谢聚会的组织者几年来为了大家所做的一切,同学们从聚会中得到的快乐和友谊是有目共睹的。对你们再一次说声谢谢!为了同学们的快乐团聚,你们做了大量的工作,辛苦了!】

前些日子得到通知,下次聚会的主题是缅怀王玉田老师,要求大家报名唱歌,歌曲是王老师文革期间作曲的《苏联小朋友热爱毛主席》,《日本小朋友热爱毛主席》,还希望大家寻找《世界小朋友热爱毛主席》的歌篇。

我很忐忑。明知外国小朋友是不可能热爱的,就连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也不可能。如果说我们这些中国50后"小朋友"热爱斯人,在那个时代是真的。如今时代早已进步,还有谁能够心口一致地高唱?如果明知是假话,为纪念老师变为滑稽的演唱,心口不一的随声附和,那这种纪念也就失去了缅怀的高尚意义。

几天来,一静下来就会纠结此事。本来以为时光机器已经过滤掉几十年前尘封的污垢,没想到在记忆丛林的深处,那片人性的荒漠从未抹去。

文革十年,怎样惨烈的十年!

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四大文明,唯一还存在的中华文明,被中华民族自己彻底摧残捣毁,远胜于英法联军摧毁圆明园的强盗行径,中国版图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幸免,而且还加上了对头脑、心灵的彻底洗劫。

1966年,从小被种下的阶级仇恨种子被点燃,爆炸,血红的蘑菇云笼罩了中华大地。人们就像被注射了生化毒素,相互之间发起匪夷所思的恐怖袭击和狂盲虐杀,谩骂、憎恨和残杀成为社会常态。除了皇后股掌间玩弄的八个样板戏,所有古代现代文化艺术皆成灰烬。被批斗打死,或者"自绝于党和人民"的黑九类分子数不胜数,陈云评价毛时说:"当年国民党没做成的他都做了,国民党杀不了的他都杀了。"我们则身穿一色蓝衣或黄衣,机器人般争相挥舞着小红本向神坛献忠。

1967年,皇后的一次讲话催生了四三派,四三派的诞生带来了"路线",全名"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宣传队。宣传队成员都是北京市各学校的中学生,海淀区居多,这些孩子绝大部分是"黑九类"子女,或者"可以教育好的知识分子或平民家庭"的子女。在文革期间,这些家庭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摧残和冲击,在人格、人权上比"红五类"低好几等不止。所以这部分同学要求革命的情绪更加强烈,因为只有更加极端地参与到文革行动中,才能够获得别人的认可,心灵才有可能得到暂时的慰藉。

所以在当年我们班上打人最凶的不是老兵,反而是个跟在老兵后面谄媚的女"狗崽子"。记得那天,"啪"!一记清脆的大耳光狠狠地搧到班长的脸上,随即就是一口浓痰飞过去,黏在她光滑白皙的前额。"班长是贫农出身!"我心里暗暗叫喊。但是,她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接班人"。

我当时初一还没有读完,就被班上的老兵和革命群众在教室贴了大字报,整整满墙,原因就是我有个"反动"老子。我的父亲是飞行员,在1942年曾经和美国飞虎队一起,飞跃喜马拉雅山脉驼峰运送抗日物资,九死一生整整三年。1949年又参加了震惊中外的两航起义,和同事一起驾驶12架飞机回国,为新政权填补了没有一驾民航客机的空白,成为了中国民航的元老之一。

父亲起义之前在香港家境殷实。回国后正值抗美援朝,战争使国库亏空,当时号召国民捐献飞机大炮,父亲响应号召把全部存款捐了分文不留。捐钱之后,原以为每月300多元的工资可以养家(这在解放初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没想到工资逐年被一减再减,到文革时全家人已经贫困至极,举债度日。

按照那时的逻辑,民航革委会下结论"霍XX有严重历史问题,敌我矛盾。和美国人合作肯定反共并出卖情报!"于是特务、间谍的"桂冠"带到了父亲头上,一家五口从此坠入地狱。担任英语教师的母亲从学校被开除回家整整五年,到街道劳动扫街扫厕所搬砖头,到现在学校还没有给母亲补上这五年工龄。突然一日,班里的两个女生老兵来到我家抄家,翻遍了我的小床被褥书架,希望能够找到一本变天账或者房契地契类的"罪证",结果毫无所获悻悻而归。

在左家庄,我曾经居住过的那座楼依旧沉重站立,斑斑驳驳,见证着历史的沧桑。有时候经过那里我会停下来,伫立良久,看着三楼几扇熟悉的窗户发一阵子呆。那时这些玻璃都是破碎的,没有一块完整,因楼下会不时飞进来几块砖头或石头,砸向屋中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们则尖叫着发了疯似的满屋乱躲。最可怕的是吃饭时、睡觉时,都会听到撕心裂肺的巨响,然后是砖头夹杂着碎玻璃的袭击。奇怪的是,许是老天护佑,爸妈的腿脚并不利落,但这些石头玻璃没有一次砸中目标。

还有楼下黑洞洞的楼道门就像魔鬼的大口,那是我们全家停放自行车的地方。突然一日自行车车带全都被扎,然后就是连续被扎,最多的一次,一条新带被扎了三十多个窟窿。记得补带的师傅憎恶而鄙夷地看着我:"你这是被人扎的,你什么出身?"那个眼神深深刺进心脏,刺出眼泪。

所以后来不管多累,每天我们兄妹三人都吭哧吭哧把几辆自行车统统搬到三楼,推进屋里。出入楼的时候则低头快走,不敢和任何邻居眼睛对视。

那时的我全部身心只有一个强烈愿望:能够证明自己是革命的,能够抬起头来做个人。我相信"路线"有很多同学,家中的惨状和我家大同小异。

我是在"路线"中期才加入的宣传队,在那之前,利用大串联机会,我跑到中越边界的友谊关(现在睦南关),要求剃发假扮男生参军,抗美援越,打击美国鬼子!后来当然不被接受,被送回北京。回到学校,沮丧的我在操场上偶遇学长方xx,她热情地介绍了"路线",并推荐我来到北京建工学校,当时整个宣传队都住在这里。

走进建校,就像进入了欢乐的世外桃源。这帮可怜的孩子们都是四三派的,出身都不好,谁也别看不起谁!我们清华附中的音乐老师王玉田是平民出身,他擅长作曲,那时就像个孩子王,和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吃睡滚在一起,几天就神速地创作出了"路线"大纲,这是一台模仿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大型节目。

排练和演出时,为了证实自己最革命、最忠诚,为了"被承认",一百多个幼稚单纯的灵魂瞬间迸发出匪夷所思的能量,才华不由分说地肆意绽放,心儿冲破了藩篱,放声歌唱。能够向神坛表忠心是多么畅快多么豪放!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展示自己能力和激情的、造神颂神的舞台,大家获得了暂时的平等和尊严。那时候的欢乐是刻骨铭心的,是苦孩子傻孩子们的一次畸形扭曲和苦涩的精神盛宴。

当"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被同学们自制的幻灯打在天幕上,还自制了能够转动的道道光芒,我们曲膝在下面排成半圆队伍,双手渴望地伸向神灵,小小的心脏充满了感动和激情,被彻底抚慰。

不记得谁写的这句话了:"要有怎样的愚蠢和天真,要有怎样的盲目和自信,要有怎样的贫乏和活跃",才能创作出这样的节目!

这里面所有的歌曲都是王老师作曲。

时间,就是最无私无情最公正的法官。

不论是秦始皇还是毛泽东,希特勒或东条英机,和珅或海瑞,权倾朝野的老虎或阴暗角落的苍蝇,孽杀人民之暴帝还是爱民如子之明君,迟早都会得到人民的打分,历史的公正评价。

历史的进步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不论姓资姓社,如今的世界正在朝着一个共同的方向发展。

如今大家怀念王老师,也在怀念自己逝去的青春和曾经辉煌过的瞬间。但,我们青春的载体没有别的内容,就是造神颂神。我们该怎样做?接着造,还是解析开来想想?要认真地排练,要重现当年场景,是否应该对这一荒诞历史进行追究与诘问?是否需要客观理性的内心审视和思考?是否更要尊重王老师遗愿?

大家都喜欢王老师,我也一样。他虽然有先天性心脏病,但永远笑容满满活力四射,脸色很好红扑扑的(实际上是心脏病的标志),走路轻快,跳跃的音符好像随时都会从脚底下里冒出来,手指几乎永远在五线谱上唱歌。

我自己参加了三次与王老师有关的活动。

第一次是得知了王老师要举办一台个人作品音乐会。

那是1991年春季,接到王老师电话,要请我和张宏民担任音乐会主持人,当时我非常忙,但是王老师的事情一定不能怠慢。抽时间到了他家,和王老师还有他的夫人董玉英老师有过多次接触,在歌曲的选用、主持词的撰写上,都进行了深入交流。尤其在歌曲的选取上,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老师坚决不同意把带有文革痕迹的歌曲(尤其是宣传队的这些歌)拿到音乐会上演出。我当时还很认真地问他,为什么不放上一两首宣传队的歌,但他说不行不行,那些东西不能唱。

王老师筹备音乐会的时候,时代已经冬去春来,否定文革、否定"两个凡是"、否定个人迷信早已成为国人共识,中国的文学艺术正在艰难地走出黑暗和癫狂的泥潭,回归真实和人性。以刘心武、张贤亮、古华、从维熙、卢新华、张洁等人为代表的伤痕文学击破了极左的坚冰,一代知识分子的骨气和血气像弓弩般铮铮作响,射出胸中郁积十年的癌变块垒,给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带来了春天惊世的雪崩,还有绿色人性的缓缓复苏。《沉重的翅膀》、《大墙下的红玉兰》、《牧马人》、《蹉跎岁月》等大量作品被相继搬上银屏。而伤痕文学的实质就是对文革年代的反思、批判与彻底否定。

欢呼着这些变化,王老师立即进行了崭新的构思和创作。他和董老师多次商量的结果,就是在音乐会上,只唱没有文革痕迹的歌曲。对于那个时期的创作他有过深刻反思,而且很坚决地摒弃了那些由于时代局限创作的作品,虽然那也许代表着自己创作的辉煌时期。

1991年9月8日,北京音乐厅,《王玉田老师从教35周年作品音乐会》成功举办。这是当时中国最神圣的音乐殿堂,它第一次为一位中学教师举办了作品音乐会。在清华附中合唱队同学们干净、唯美、健康和充满朝气的歌声里,在大家的掌声和泪水中,久病缠身的王老师的心脏再也不能承受这巨大的快乐,把生命最后的音符留在了音乐厅,留给了音乐事业,留给了同学们。

他走了。才55岁。

此后,董老师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把王老师的作品整理成册出版发行。她尊重自己丈夫的意愿,文革期间的歌曲一首也没有收录入册。

为了纪念恩师,后来我又组织并举办了两次活动。一次是将《王玉田从教三十五周年歌曲集》捐赠给希望工程,由他们转赠给全国农村的小朋友;再一次是拍摄了一部纪念王老师的专题片《生命的交响》,讲述了王老师的生平和这两次活动,电视片在央视播出后得到大量观众的反馈和好评,是对王老师一生珍贵的评价和褒奖。如有时间,对这些活动我会另作记述。

如今还能得到一些慰籍的是,在这个无法回避的历史过程,我们经历了无数痛苦迷茫和磨难,却也懂得了如何去思考,怎样用自己的脑子去判别真伪美丑,因为中国已经成为了地球村的一员。虽然这段历史承载着着我们的青春,但并不是青春经历的一切都值得歌颂。最重要的,我们收获了真诚无猜的同学的友情,还有结下了和王老师、董老师的忘年交,这些收获让大家享用终生。

如今,我们都进入了老年。文革时代的文化缺失文明毁灭,此生无法返本还源。我想,如果大家都希望聚会,可以用各种方式来纪念王老师,写文章或者唱他的能唱也是他愿意被传唱的歌。

还有一个小建议,现在有不少同学身体健康、腿脚灵活,而且有能力、有时间,有经验,重要的是有集体活动的愿望,那么也可以组织一个老年艺术团,可供选择的正能量的节目类型很多:朗诵古代现代诗词名作、编排健康类养生类环保类或者美食类的小品等等;有多少世界名曲耳熟能详,有多位同学仍旧活跃能够编舞。大家可以尽情释放自己的晚年活力,锻炼身体增进友谊,而且可以敞开房门谁都能进,而不是关上门"只限于原宣传队的"。

这些节目可以到公园排练,阳光之下,想唱就唱,不用总在同学家中活动。排练好可以走向网络,走向社区,走上舞台,到国家大剧院也不是没可能。

我想,健康、快乐、向上,进步,是王老师一生不倦的追求,也是他对我们的殷殷期望。

"路线"的几次聚会,我虽然匆匆来去没有机会发言,但文革中的种种景象又浮出心头,挥之不去。本以为这一页早就翻过,没想到它那么强烈那么执着地从心底向上冒,让手指不能停歇,多写了几句。敲击键盘声音的后面还蕴含着什么酸楚和感悟,只有亲历者心中明白。

如今信息爆炸经常读到很多文章,挑几篇附在这里,我觉得都是应该抽空看的,很多事情不能忘记。几篇文都是用生命和血泪写成,一字一句比金子还要沉重。有巴金老人的泣血怀念妻子萧珊,有人民文学出版社老社长韦君宜的忏悔集《思痛录》,有著名作曲家瞿希贤的反思,还有资中筠先生的雄文。记得文革后在中山公园音乐厅召开了瞿希贤的作品音乐会,在全场起立高唱当时被誉为"第二国际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时候,她站起来坚决反对。

人生一世,漫长的艰辛的路总有很多东西让我们感慨和领悟,不像几十年前了,人和人如今大不相同。在这个价值体系多元化的时代,大家都按照可以自己选择的方式生活,有的喜秋雨润叶,有的爱春花留痕。大千世界,万象丛生,没有强迫,更不能求同。

翻看"路线"的那些歌曲照片,只叹时光匆匆,瞬间我们已经鬓白。我想,如今我们已经收获了自由,弥足珍贵,不能再失去。而这些歌曲--应该作为历史档案永世留存,告诫后人,勿忘国殇。

                                                                    2014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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