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中的一滴】连载十九:快乐和气愤的聚会(续)(全文完) 作者:若水


 

【大潮中的一滴】连载十九:

第一百零五节

快乐和愤怒的聚会(二)

这次聚会的住宿地点被放在了北京怀柔。会务组安排得很周到,大家稍事休息,马上集中,上午就去神堂峪。

神堂峪其实就是个山谷。有山,有石,还有些小溪流。有些小孩儿在溪流里捞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小鱼。一会儿,过来一匹马,一会儿,又过来一匹。前次过来的马有农民牵着,骑在马上的人拘拘谨谨,一看就是名游客。后面过来的马威风凛凛,骑在马背上的是雄赳赳的村民,他的脸上露出驾驶名牌跑车的神气。那马横冲直撞,游客们纷纷避让,据说是巡查的。

上山的时候,柳若冰和小不点儿走在一起。他们北京知青说:能请到小不点儿可不容易,人家是大老板。

柳若冰跟小不点儿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小不点儿现在有两个厂子,有100多号人,每月的费用要30-40万,生产电器产品。几次聚会,他都没来,这次是第一次来。因为他太忙。这次听说柳若冰从天津赶过来,林涵也来,又值40年纪念日,所以特地赶来了。他和北京这帮哥儿们也30多年没见了。谈起下乡,他非常愤恨。他说,他那年才15岁,180斤、200斤的麻袋根本杠不动,那些老职工就楞往他肩上搁,把他砸趴下好几回,把腰也砸伤了,现在还总闹腰疼。他是69届的,也就是小学文化,管这么两个厂子,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没办法,只得一个月3000-4000元请大学生。还得时刻提防着,那些大学生翅膀硬了可能跳槽。还是自己多学点儿好,哪怕能上到高中呢。

柳若冰说,你那时还没成年呢,还不到18岁,要不那时候看着你觉得你那么小。自己的身体要多注意,别太累了。管理企业,要抓大放小。

两人边聊边往上走。到了一处有水流--号称瀑布的地方坐下休息。有的愿意继续往上爬的。柳若冰和几个不愿再费劲儿的就边聊天边等着他们回来。其间,柳若冰说到他闺女了开了个博客,现在正在发表关于29连的一些事儿。他看到围坐着的几个人的脸上分明露出了惊叹和艳羡的表情。柳若冰感到一阵心酸:没错,在座的都是69届的,他们想把他们的经历也写出来,可惜他们只念到小学,力不从心啊!想让闺女儿子给整理写出来,根本没那个可能性。闺女儿子们连自己的屋子都懒得收拾,哪个有耐心去伺候你。他们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慢慢咀嚼那一段时光的苦辣酸甜,就像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要不他们见到了当时的知青战友们怎么会疯疯癫癫地说起来没完呢,原来他(她)们可找着知音,找着倾诉对象了。

在往山下走的时候,走在柳若冰身边的正好是一位北京女战友,看她的面相,好象比别的女战友岁数略大,剪个短发,老成稳重。柳若冰就跟她聊了起来。柳若冰一直有一个问题不太清楚,就是工农兵上大学,连里谁去了?他离开29连的时候就没听说。一则是自己出身不好,没这个可能性,也就不太关心。二则是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经过群众评议,也没贴告示,几个连领导一定,就悄悄走了。难道是一个没去成?

这位女士姓邹,全名叫邹彩霞。北京知青,老初二的。原来在29连学校教书。这次也是第一次参加聚会。柳若冰说:"学校?我怎么没注意过29连有学校?学校在连里哪个位置?"邹彩霞笑笑,可能是笑柳若冰的孤陋寡闻。她说:"有学校。我教两个年级,复式教学,有36个学生。全校有73名学生呢。学校的地点偏点儿,你可能不太注意,就在猪号后头。"柳若冰又和她谈到了29连那些知青找当地老职工子女的,后来怎么样了。

邹彩霞说一对对都办到城市里去了。有位哈尔滨的男知青,把当地的"29连一支花"也摘走了,挪到哈尔滨去了。

柳若冰说:"那可是互利双赢了。"他们很自然地谈到寒叶。这么说,原来29连的知青就剩下韩叶一个人。看来,按政策,韩叶也是可以办回天津的,可是天津必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一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寒叶至今也没能办回天津。

柳若冰又问:"你是怎么回到北京的?"邹彩霞说:"推荐上大学。"柳若冰问:"哪年走的?"邹彩霞说:"74年。"柳若冰问:"还有谁是推荐上的大学?"邹彩霞说:"还有北京的朱红云、你们天津的梅姐、塘沽的小戴、鸡西的俞晓凤、上海的薛纪岭,还有一个上海女知青。"柳若冰问:"你是党员?"邹彩霞点点头。

柳若冰问:"还有谁是?"邹彩霞说:"还有朱红云、俞晓凤。"柳若冰现在清楚了。他在心里拉了份名单。29连被推荐上大学的共有7人。他们是:

邹彩霞女北京知青29连小学教师67届初中党员朱红云女北京知青29连女排排长69届初中党员俞晓凤女鸡西知青29连女排排长67届初中党员梅女士女天津知青29连文书    66届初中群众小戴男天津知青29连通讯员  69届初中群众薛纪岭男上海知青29连科研班长68届初中群众还有一位上海女知青被推荐上了大学,情况不祥。

29连共有知青近200名。被推荐上大学的不到4%。最高学历:老初三。最低学历:69届。69届就是小学毕业那年--1966年赶上文化大革命了,实际文化水平:小学毕业。

柳若冰真替这些被推荐上大学的战友们高兴。毕竟知青这个群体有人享受到了上山下乡锻炼然后上大学返城这样一种待遇。

往山下走了一会儿,又看到一位女知青。走在她旁边的庞小虎对柳若冰说:"你认识她吗?她就是29连霍霍有名的女排排长俞晓凤。"柳若冰说:"这么多年了,你要是不介绍我当然认不出来。她的名字当然是知道的。"柳若冰又对俞晓凤说:"我觉得你好象是鸡西的?"俞晓凤说:"我正在北京办事儿,得到信儿,就过来了。"柳若冰想:七位大学生,除了塘沽的小戴家中有事儿没来和上海的二位没来以外,来了四位。大有英雄齐聚梁山泊的味道。

中午在旅馆食堂用餐。三桌。男士这桌,林涵在柳若冰右手,小不点儿在柳若冰左手。小不点儿吃饭前先要打针。他有糖尿病。然后是喝酒。酒桌上小不点儿说到找用户追债。喝一杯给一万。当场签支票。喝了20杯,喝得直吐血。今天高兴,多喝几杯。柳若冰问林涵,是不是糖尿病不能多喝酒?林涵说是。柳若冰劝小不点儿要注意身体,喝酒要适量,家中还有老婆孩儿呢。小不点儿说没事儿,今天高兴。他喝了三杯白酒,一杯有二两半,酒名叫闷倒驴。67度。又要了啤酒,他又灌了两瓶。他还要再上四瓶啤酒。柳若冰拦着说别上了。小不点儿说谁拦着我跟谁急。都下午两点了,别人陆陆续续撤了回屋休息。这桌小不点儿有点儿喝多了,柳若冰也不敢离开,一直陪着他到快开会。

 

第一百零六节

快乐和气愤的聚会(三)

下午四点开会。筹备小组做了精心的准备,布置了会场。

大会标题是"难忘峥嵘岁月永葆知青精神"。副标题是"黑龙江克山54团29连战友四十周年聚会"。

这个标题是很费了一番脑筋的。它没有"纪念下乡四十周年"之类的屁话。但是,"知青精神"是什么,还需要"永葆"?

曾经的知青们围成一个长方型,一个短边是主席台。每个人发了一本歌词。

柳若冰坐在一个角落里。他的右手坐着小不点儿。小不点儿的右手坐着林涵。柳若冰的左手坐着天津塘沽的知青老倪。

小不点儿跟老倪说:"你那阵儿在机务排的时候打了我胸口一拳。我跟你说话,你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还给了我胸口一拳。你现在打我一拳试试?"老倪说:"我打过你一拳?我不记得了。"小不点儿说:"你不记得了,我记得。我记得清清楚楚。你那时是机务排,牛。你哪里瞧得起我们小农工?"小不点儿有点儿激动,把放在他面前的一次性杯子都拨拉倒了,茶水洒了一桌子。柳若冰只好赶紧掏出餐巾纸来擦。小不点儿中午多喝了点儿酒。他大声地重复着他的质问。老倪很尴尬,喃喃地说:"我打过你?我怎么不记得?"柳若冰劝小不点儿别说了,主持人也大声要求大家安静下来,可是小不点儿仍然旁若无人地大声质问着。这句质问,他整整压了39年,等了39年,今天,他一定要把这句话通通快快地说出来。他的声音甚至盖过了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的声音。

柳若冰猜测,小不点儿说的话多半儿是真的。柳若冰紧挨着小不点儿,他怎么不质问柳若冰呢?

那时候,普通农工活儿最累,在连里地位低下,谁也瞧不起。老倪也是种了这个因,要不然,也不会有39年后的果报。

会议采用了现代化的设备,笔记本电脑打开着,用了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了连队很多知青年轻时的黑白照,间或有几张现代的彩照。女生,柳若冰是一个也认不出来。别人也在问:"那是谁啊,给大伙儿介绍介绍"。男生呢,柳若冰认出了几个,有现在站在台上的男主持人、小不点儿、柴秋生。他们是那样的年轻和可爱。

男女主持人念了长长的朗诵词。要点是三点:1受苦。2激情加无悔。3友谊。

柳若冰先头还耐心听着,后来越来越听不下去了。朗诵词里说:

"当上山下乡运动席卷神州大地,当伟大领袖发出最高号令,我们,这些在温室里长大的花季少年,犹如勇士般慷慨激昂、热血沸腾!"这是历史的真相吗?我们是谁?是全部还是一部?就说在座的这些人,这种认定,他们认可吗?起码柳若冰就不认可。在座的很多人都不认可。

其实当时下乡的原因是比较复杂的,因人而异。有的人是"热血沸腾"着走的,但有很多人不是。有的人不愿意走,是"四结合"车轮战给动员走的;有的是随大流,让大潮给冲下乡的;有的是"一片红"连锅端;还有的岁数小,迷迷瞪瞪就跟着下乡了。说大家都是"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响应号召走的,这是不真实的。

下面接着朗诵: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紧随时代的大潮,我们来了。

让我们共同回顾那激情燃烧的岁月。"下面让我们共同高唱《兵团战士胸有朝阳》预备,起。

女士们引颈高歌了。男士大部分没张嘴。柳若冰心里堵得慌:这种已经被历史淘汰的东西,今天要翻出来唱,有这个必要吗?他看了一眼林涵。林涵表情凝重,紧闭着嘴。柳若冰扫了一眼庞小虎,庞小虎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啊,我们永远不会忘记,1969年,40年前的今天,站台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突然响起呜咽刺耳的汽笛声,带着激情、理想、憧憬与惶恐,我们奔赴祖国的边疆"…………

"回顾过去绝不是为了抱怨,人人伤感,青春无悔绝不是对上山下乡的简单肯定,而是对理想、信念、奋斗、奉献的礼赞!"简直是一派胡言!柳若冰沉着脸,问旁边坐着的小不点:"这是谁写的稿?"小不点儿说:"我也不知道。我给你问问。"他向主席台招招手:"有个问题问问,柳大哥问这是谁写的稿?"一个女的赶紧跑过来了,她小声说:"我们几个人商量的。柴秋生执笔。"柳若冰说:"知道了。"那个女的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眼柳若冰的脸色,她明显感觉出了柳若冰的不快。

她离开后,柳若冰问小不点儿:"她叫什么名字?"小不点答:"她叫朱红云。" 

 

第一百零七节

快乐和气愤的聚会(四)

要是就朗诵到这儿,也就罢了。主持人还兴致勃勃地念了两首当年"激情"女知青写的激情诗。那两首诗豪无诗感,也不压韵,简直就是口号的堆砌。大意是,满怀激情上火车,满怀激情来种地,迎着红彤彤的太阳,扎根农村,再苦再累也心甘。

林涵气坏了。他对"激情"论最反感。他也就是谈恋爱时"激情"过,上火车、干活儿,他从来就没"激情"过。这纯属是强奸民意!

柳若冰也非常气愤。他几乎要拍案而起。他强压怒火。自己毕竟是客人。如果大会不安排发言,也就算了。如果安排发言,并且让自己说,那就别客气了。

先由组委会主席徐宏彬发言。徐宏彬主要表示了对天津知青的欢迎和感谢。

下面由咱连文书梅姐发言。

也没提前跟梅女士打声招呼,梅女士没有思想准备。她客气地对北京知青战友的热情招待表示感谢。

下面是自由发言。先请柳大哥说两句吧。

柳若冰说:"好。我就说两句。"大家说:"你站起来说吧。"柳若冰说:"不用。我就坐这儿说。"徐宏彬说:"快把话筒递给柳若冰。"柳若冰开始说了:"我说的话可能不受听。"他停顿了一下,整个会场突然变得死一样寂静。

柳若冰接着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庆祝的,是在这个时间,在北京的这个地点来高高兴兴地庆祝我们成为战友40周年。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各位,我对于文革和文革的副产品--那场上山下乡运动是持否定态度的。如果没有后来的拨乱反正,我们就会像韩叶一样呆在克山农场,我们也将会在那里纪念今天这样一个日子。

我的女儿开了一个博客。现在,这个博客正在发表根据我的口述所写的知青纪实文学《大潮中的一滴》。这篇博文,写到了咱们29连。我想让世界知道,在一个叫54团29连的地方,一群知青曾怎样地生存过,挣扎过。我在网上看到,也是在黑龙江建设兵团,有些连队,不同地方的知青打得要死,甚至动起了刀子。而我们连队的知青,包括上海和哈尔滨的知青,大家能够和睦相处。我为此而深受感动。人们常说,前世的500次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们能成为战友,那至少要700次回眸。有缘才有聚。我们的缘是善缘。

我特别要说的是,在我人生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是北京的兄弟掫了我一把。我永远都忘不了这份情谊。在此,向北京的弟兄们表示我深深的谢意。
这次到北京来,受到北京战友们的热情款待,在此,我代表我自己,也代表天津几位向大会组委会和全体北京战友致谢。

祝大家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我的话完了。谢谢大家。"柳若冰的讲话迎来了热烈的掌声。柳若冰听见庞小虎使劲地拍着巴掌。一直沉着脸不鼓掌的林涵也鼓起掌来。柳若冰明白,不是自己的发言多精彩,而是他的发言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下一个谁来说说。你来说说吧。主持人把话筒递到一位女士面前。

那位女士拿起话筒,笑笑,说:"我下乡这些年,最大的收获是收获了爱情。"柳若冰问身后的庞小虎:"那位是谁啊?"庞小虎说:"她是林涵的老婆殷园园啊。怎么,你没当着林涵的面说她的坏话吧?"柳若冰笑着说:"还没来得及说。"下面请林涵说两句。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了林涵。

林涵有些激动,他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用平和的语调说:"有一句话,我至今印象深刻。我刚到连队那年,连长对我说--当时的连长还不是鲁大海--他说,你们是被洪流卷进来的。"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终于没再说。他的脸上,分明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的意思表述的是很清楚的。他不是"满怀激情"来的,他是被这大潮卷进来的。绝大多数知青也是被大潮卷进来的。当地的领导也是这样看的。这是真实的历史。他对个别人歪曲事实真相,把"激情"论强加在在座的所有知青头上表示强烈的不满。

下面请邹大姐说两句。

邹彩霞说:"我看会场的气氛有些沉闷,话题也有些沉重。依我看,在连队里,还是快乐的事情比痛苦的事情多。我希望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不对。沉重的原因不是因为提到那段历史,而是因为至今还有人企图歪曲那段历史。不错,对于有些知青来说,他们的快乐比痛苦多,他们甚至没有感受到痛苦,他们完成了下乡镀金--返城上大学的全过程,他们的前途充满光明。他们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吃苦,一时吃些苦换来了回报。但对于大多数知青来说,他们是为吃苦而吃苦,他们要在这里吃苦一辈子。他们最大的痛苦还不是因为吃苦,而是内心深处的迷茫和无助。他们被大潮裹胁,在底层挣扎,他们看不到这样的艰苦劳作对于他们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们的前途一片暗淡。今天聚会,大家是找快乐来的。提到过去的一些事情,大家也是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的。没有人沉溺在过去的痛苦中,包括柳若冰,包括林涵。谁都希望高高兴兴的。但他们不能容忍把曾经的苦难描写成一首激情诗。

没有人去反驳邹大姐的话。一方面是出于礼貌,另一方面是连她自己说这段话时都显得底气不足,声音小小的,犹犹豫豫的。

下面请俞晓凤排长说两句。俞晓凤使劲摆手:"大家都说得挺好的,我就不说了。"

 

第一百零八节

快乐和气愤的聚会(五)

本来可能还有些朗诵词的,让柳若冰和林涵这么一搅和,有的段落就省略了。

会议为了调节气氛,还推出了一栏猜谜语节目,猜的都是29连里的人和事儿。谁先猜到了有奖,奖品是一双袜子。

"外语没人能比,办事不慌不急,老学究挑猪食,夜明珠掉土里。"这个谜语有点儿"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的味道,却比后者更通俗易懂。马上就有人抢答了:"陈年康!"不错,正是。你想想那幅图就可乐:一个带着眼睛,个子不高的老学究吃力地挑着一担猪食,晃晃悠悠地向猪食槽子走去。

下一个谜语:"热气腾腾一大碗,上面有个小鸡蛋,男生女生都喜欢。"有人抢答--病号饭!答对了。给你奖品。柳若冰吃过病号饭。粘粘乎乎一大碗,连点油星都不见,更没葱花和鸡蛋。

29连北京、天津知青聚会的同时,54团一营二连的北京知青30多人也正在北京聚会。经过一番交换意见后,一营二连主持聚会的知青总结说:"对40年前的经历我们刻骨难忘。今天我们有人怀念它,有人希望忘记它;有人喜欢它,也有人诅咒它,无论如何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们的评价可以用'五味俱全'来形容它。今天怎样评价那段生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没有下乡的经历,就没有我们昨天的相识,也就没有我们今天的聚会。我们今天的聚会,是为了让我们今后的生活更美好。这是缘分,是我们在艰苦的环境下结成的友谊。我们大家都很珍惜这份友谊,今天才聚在了一起。"人家总结得就挺好。可以求同存异,可以搁置争议,应该事先交流,会议主题应该是畅谈友谊,而不是把你们几个人的感受强加给大家。

吃晚饭的时候。柳若冰的右手是林涵。柳若冰和林涵边吃边聊。林涵说他和朋友曾拍了一个电视片,前半部也在那儿燃烧激情,到后来呢越来越拍不下去了,再往下拍就是睁着眼睛欺骗社会、欺骗下一代了。如果说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还好说,自己经历过再说瞎话,那不是昧良心嘛。

柳若冰问:"下午开会的时候你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林涵说:"我想说,我们被愚弄了一次,不能容忍被愚弄第二次。我们被强奸了一次,不能被强奸第二次!"柳若冰说:"说得对!"林涵说:"可是有些事儿是可写不可说,有些事儿是可说不可写,有些事儿是不可说也不可写。"柳若冰笑道:"你的后两句话就是不可说,不可说。"庞小虎说:"什么激情,累得我腰都直不起来了,躺在垄沟里腰都是弯的。"徐宏彬说:"柳若冰在会上说得对!"柳若冰笑着问徐宏彬:"人家当排长的都上大学了,你怎么没去成?"徐宏彬说:"我不是党员。"柳若冰问:"你怎么不入党呢?"徐宏彬说:"他们让我写入党申请书了。我没写。写也入不上。我家庭出身不好,表现再好也白搭。"他们几个正聊着,从女士那桌站起一个人来。她简要说了一下晚上的活动安排,忽然话锋一转说:"下午会上的稿子是我、梁小燕、柴秋生三个人写的,由柴秋生执笔。"林涵发现柳若冰自己一个人在那儿抿着嘴偷偷乐,就问柳若冰:"你想起什么事儿来了,这么可乐?"柳若冰说:"刚才说话的是朱红云吧?你细琢磨琢磨她的话。太微妙,太可乐了。"林涵说:"怎么?"柳若冰说:"她那番话有点儿突兀。吃着饭,怎么突然说起下午的朗诵词了?她的意思你还没听出来?那篇稿子写成那样,责任不在她。柴秋生是主谋。"林涵细琢磨琢磨,也乐了。柴秋生在29连的时候和柳若冰、林涵在一个排里呆过,在一个屋里睡过。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白发苍苍的老人。其实他比柳若冰和林涵都小,69届的。他在连队里就没什么大作问世,现在竟写出这铿锵有力的朗诵词。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老都老了,倒激情起来了?

这时候,柴秋生站起来发表了几句感言:"人们都说现在三种人关系最铁--一块扛过枪的,一块下过乡的,一块儿嫖过娼的。………让我们为友谊而干杯。"这个柴秋生说话欠思考。当着这么多女士面说什么嫖娼不嫖娼,似应改为"一块同过窗的"为好。实际上,这帮老知青们的共性就是一个--他们都把青春献给了农村、献给了那片土地。多少年不见了,在一起叙叙旧,共同回忆回忆青年时代的"美好"时光。如此而已。至于说到"友谊",未免空泛。在连队里同事五年,有的人,特别是女知青,柳若冰连名字都叫不上来。40年后相见,她们会发出"这是谁"的疑问。特别是在掰苞米的时候,累得谁也不接谁,那时候,友谊跑到哪里去了?要说友谊,它只是在一些特定的人之间存在,比如徐宏彬承担着风险为柳若冰作证,比如雷大胆和林涵几个不让柳若冰上跳板,比如几个柳若冰的老同学想着为他调动工作。泛泛而谈,好象同过几年事就有多深的友谊似的,不切实际。

 

第一百零九节

快乐和气愤的聚会(六)

柴秋生不擅喝酒,一直和女士们一桌,现在走过来给柳若冰这桌敬酒。柳若冰说:"坐下来,说两句话,忙什么呐。"柴秋生坐了下来,很诚恳地说:"柳大哥,这次聚会,我执笔写了一些东西。真情实感所驱。我听出来了,你不同意。咱们在无怨无悔问题上有分歧。我不可能,也做不到无怨。历史选择了我们奉献牺牲,我们不可能改变历史。无悔是我们在那样的环境下没有消沉、颓废。但是无怨无悔,有几人真能做到?"柳若冰也很诚恳地对柴秋生说:"会上,实际上还没有牵涉到有悔还是无悔的问题。主要是一个'激情'问题。我问你,你在会上发表的是你个人感言呢还是代表这28个人?如果是你个人感言,随便你。我到北京来,不是来参加辩论会的。如果你是代表大家,你这篇稿子征求过徐宏彬的意见了吗?你给林涵、庞小虎看过吗?你征求过天津这几位的意见了吗?把赞叹和弘扬什么'激情'精神当做会议的主题,大家能同意吗?至于'有悔'还是'无悔'问题,我建议你去看若水的博客。没有消沉和颓废不等于'无悔'。悔与无悔指的是对你自己选择的事后评价。可是,大潮起,你能有多少选择余地?即便你是高唱凯歌还,大家都和你是一样感觉吗?你喊'无悔'可以在你家中使劲喊,扯着脖子喊,你可以对你的子孙们去喊,可是你们在这个公众场合喊,喊得让人心烦。小芹会说'无悔'吗?小不点儿会说'无悔'吗?由于起点低,丧失了继续深造的机会,至今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知青们会说'无悔'吗?你说什么'历史选择了我们奉献牺牲',这么说,是应该的了?里面有没有被愚弄的成份?为此奉献牺牲,你感到很自豪,很光荣是吧?我问你,如果咱们像韩叶一样,不得不一辈子呆在克山农场,如果这次聚会的地点不是在北京,而是在克山,在29连--当然,那时有没有心气儿聚会还是另一会事儿--你还会说'无悔'吗?"柴秋生没法回答柳若冰的问话。他说:"我……我到那桌看看。"说着站起身来,走了。

柴秋生走后,柳若冰问林涵:"柴秋生现在是做什么工作的?"林涵说:"他在一个国有企业党委宣传部工作。"柳若冰明白了,这一类人,光辉典型宣传得多了,自己的思想也"进步"了。

过来一个娇小的女人向林涵敬酒。只向林涵一个人敬酒。她小声跟林涵说:"谢谢你。你说得太好了。我那阵太幼稚……真羡慕你们。"林涵把他那关于不能容忍再次被愚弄的高论又阐述了一遍。然后说:"这是柳若冰大哥。你也敬柳若冰大哥一杯吧。"那位女士礼貌地向柳若冰敬酒。柳若冰礼貌地答谢。

等她走了以后,柳若冰问;"她是谁?"林涵说:"她就是梁小燕。当过朴铁牛的媳妇。"一提朴铁牛,柳若冰就知道刚才这位女士是谁了。29连有个朴排长。他的儿子就是朴铁牛。朴铁牛在连里开罗马(大胶皮轱辘拖拉机),一见着北京女知青满脸堆笑,俏皮话一段儿接着一段儿。说句实在话,柳若冰很不喜欢这个朴铁牛。他没了老朴的朴实,多了几分油滑和握上了方向盘那种洋洋自得,面相和个头儿都不如他的父亲。这么一个人,听说娶上了一个北京知青--柳若冰还是在一营直学校教书那会儿就听说了,可见消息传得多快--婚姻是两个人自己的事儿,别人本无须多关注。可是当时柳若冰听到这事儿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心里不舒服,可能感到不舒服的不仅仅是柳若冰一个人。柳若冰想想29连那些北京女知青,虽然他对她们不算太熟悉,可在印象中似乎没有太差的。怎么会跟了朴铁牛?不是说瞧不起当地人,也不是仅仅因为长相,而是那个朴铁牛实在不够档次。算了,别操这么多心了。一声叹息以后,柳若冰又忙着教他的书去了。

柳若冰问林涵:"后来怎么样了?"林涵说:"后来梁小燕办回北京了,也把朴铁牛办到北京了。朴铁牛到北京没几年,突发脑溢血,死了。可能是不太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心里压力太大。梁小燕一个人过了几年,前几年又结婚了。"梁小燕五官端正,胖瘦适中,个儿不太高,属于那种小巧玲珑型的女人。她在给柳若冰敬完酒以后,主动伸出手跟柳若冰握了握以表示欢迎。由于人际交往需要,柳若冰跟不少女士握过手,可以说,这次握手是最特殊的。她那不叫握手,她的手柔柔地搭在你的手上,就好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的女士靠在男士身上,连握的力气也没有。这样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写出那样一篇慷慨激昂的朗诵词?

由于知青们在那个上山下乡大潮中位置不同,经历不同,他们对那个大潮的认识和评价至今存在着差异,这是可以理解的。你激情,你无悔,那是你个人的事儿,是你的自由。可是,你要把你的这种认识当作会议主题思想,强加在28位亲历者身上,大多数人是不能接受的。

这次会议的安排非常周到。北京知青战友极其热情。吃、住、游览,不收天津来的几位一分钱,临走,还送了礼品。柳若冰找过徐宏彬,说起码把住宿费交了。徐宏彬说不用。你再说就是瞧不起我们。你们能来,我们就很高兴了。柳若冰又请梅女士跟徐宏彬交涉,得到的是同样的答复。

聚会、请客是为了高兴。你钱也花了、累也受了,不会专找客人不愿意听的说吧?柳若冰是为了看看多年没见的老战友,为了交流,为了快乐才起了个大早到北京来的,不是为了争论,为了不痛快来的。但是,谁要是把那些实在让人难以接受的观点强加在他的头上,他会拂袖而去的。

柳若冰和庞小虎睡一屋。

晚上,柳若冰问:"当初你是怎么去克山农场的?"庞小虎说:"我们69届是连锅端。我有个同学,出身不好。我是工人出身。他那阵儿心情特别糟。我说,我跟你作伴儿,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他被分到黑龙江建设兵团。我被分到内蒙兵团。我找到学校说,我要跟他去一个地儿,内蒙兵团我不去。学校那阵儿只要你同意走,去哪儿都成。这样,我们就都到54团来了。他在五营,没在29连。"柳若冰问:"你是哪年回来的?"庞小虎说:"74年。"柳若冰问:"怎么回来的?"庞小虎说:"办病退。那阵儿办病退挺麻烦,一关关过。我碰见一个天津人,他是团部汽车连的。他说,团部的手续他都帮我办,叫我别着急。后来团部的手续真的是他帮我办的。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再上师部办,他就帮不了了。他上大学去了。"柳若冰说:"那个人叫张强吧?和我差不多高。"庞小虎说:"好象不是。他比你高一块。"柳若冰心中暗暗好笑。他们同学中,在汽车连的就张强一个。在庞小虎的记忆中,那个帮助过他的原本素不相识的天津知青的形象永远是那么高大。

柳若冰说:"办个病退那阵儿还得上师部?"庞小虎说:"是啊。师部在双山。远着呐。两眼一抹黑,怎么办呐。我就去找我那位同学商量。他说,别急,正好他师傅的一个亲戚在师部,可能能帮上忙,让我去找找他。那个亲戚挺热情,师部的手续都是他帮我办的。"柳若冰感慨地说:"你这是好心有好报啊。"他们又聊到最遗憾的事儿是什么。庞小虎说,最可惜的,是我连高中都没能上。

柳若冰常听人家说,你们老高三的最可惜了,只差一步就上大学了。此时,他才深切地意识到,比后几届,他还算是幸福的。自66届老初三以下,这么多人这么普普通通的一个上高中的愿望竟然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他感到深深的悲哀。

 

第一百一十节

快乐和气愤的聚会(七)

第二天早上七点用早餐。稀饭馒头片,几碟小菜。这帮人特能吃,上了一大盘子炸馒头片,一会儿就一扫而光。服务员,再来一盘。可能是昨晚上光顾喝酒说话,没好好吃,再加上睡得晚。吃着新上来的一盘馒头片,大伙儿就说起能吃这个话题了。

庞小虎说:"最能吃要属查哈阳修水库那回。上的羊肉馅的大包子,一两一个,我能吃七个。"柴秋生说:"女的也能吃六个。吃花卷,女的也能吃六个。"小不点说:"你一张嘴,就是女的。这两天,你可得劲了,扎在女的一桌,也不知过来瞧瞧大伙儿。"柳若冰说:"那年我在猪号,没去修水库。听说给大伙儿累坏了?"柴秋生说:"可不是嘛。从咱团到查哈阳300多里地,走着去的,满脚血泡。累得走着走着就睡着了。修咱团水库大坝,三天三夜没合眼,还下着雨,一个个都成了落汤鸡。"柳若冰说:"我听说,最后查哈阳水库白修了,都荒芜了。"林涵说:"那阵儿修水库是一阵风。全国都在修,不光是咱们团。"柳若冰说:"咱团的水库修在哪儿了?我怎么没注意?"庞小虎说:"枪毙莫震江那地方知道不?就在那地方后头。"柳若冰说:"枪毙莫震江这事儿我知道。莫震江是为什么被枪毙的?"庞小虎说:"他扎死了一名老职工。那位老职工老挤兑他。他怀恨在心,就用挑柴禾的三齿把那位老职工扎死了。"

别光顾着说话,抓紧时间吃饭。一会儿咱就集合,去游雁栖湖。

在湖滨漫步。烟波浩渺。雾雾蒙蒙。

庞小虎忽然叫柳若冰。

柳若冰走过去问:"有什么事儿吗?"庞小虎挺认真地说:"你抽烟吗?我找他们给你要一根儿。"柳若冰笑了,说:"我不怎么抽烟。我自己带着烟了。"柳若冰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庞小虎还像当年一样单纯可爱。

参观完了雁栖湖往外走,柳若冰正好遇到了朱红云。一边并排往外走,她一边激动地说:"我记得那年开九大,我都激动得睡不着觉。"柳若冰说:"我怎么没激动。我就是觉得有点儿新鲜,把接班人写进了党章。"朱红云说:"老人家够能耐的。他说点儿什么,那么多年青人像疯了一样跟着跑。"柳若冰微笑着说:"老人家是够能耐的。"他们的观点在这个问题上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从雁栖湖往市里走,大家坐在车上说说话。一位女士说:"庞小虎可是个潜力股。谁看上了谁合适。"庞小虎说:"别看咱北京那么多女知青,没一个看上咱的。也难怪,咱是臭农工一个。"有的女士不无遗憾地说:"天津的陈年康这次没来。"徐宏彬说:"联系了,没联系上。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柳若冰说:"前几年,我听说他在天津一所大学里任副教授。现在也该退休了吧。我也老长时间没跟他联系了,他家的电话号码也变了。"徐宏彬问柳若冰:"你还记得贾革命吗?"柳若冰说:"怎么不记得。"徐宏彬说:"他死了。死了都有五年了。"柳若冰问庞小虎:"你们去年回克山农场,进韩叶屋里了吗?"庞小虎说:"进去一会儿,赶紧退出来了。一股味儿。"柳若冰问:"他吃的怎么样?"庞小虎说:"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吃饭。大葱沾大酱。"柳若冰问:"你们谁见着雷大胆了?"徐宏彬说:"我们去年经过哈尔滨的时候见过他,他们两口子都办回哈尔滨了。他挺好的。"柳若冰问:"咱农场计划把连队都推平了,职工都集中到总厂来住,有这回事吧?"徐宏彬说:"有这回事儿。"柳若冰说:"那下地怎么办呢?"徐宏彬说:"用汽车送。"柳若冰欣喜道:"那可真是现代化了!"

大家谈论最多的还是小诸葛和小芹。他们的婚姻生活真是不幸。他们两个人都没有从他们的婚姻中得到快乐和幸福,反而,这段婚姻中带给他们的是无穷无尽的痛苦。

小诸葛和小芹是在克山农场结的婚。小诸葛原来不怎么喝酒,结婚以后不知怎么的变成了个酒鬼。他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吓的他们的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吱哇乱叫。进家后小诸葛对小芹不是打就是骂,还要叫小芹陪着笑脸跟他聊天,一不满意就把小芹的脑袋一摁,往她头上吐,小芹还不能吱声。更可恶的是,他喝醉回来不高兴了,竟把小芹塞进他家的地窖里,一晚上不让她出来。不管小芹怎么求他,他都不放出来,谁劝都不行,越劝越来劲儿。小诸葛整个儿一个心理变态,性格扭曲。可能是因为小诸葛对自己婚姻不满意的缘故吧。可这个婚姻是你自己选的,并没有人去强迫你。

小诸葛的心里充满了愤懑和苦闷。他打结婚以后就没看到过小芹的笑脸。小芹经常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发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俩人返回鸡西后,小芹时常戴着假手往舞厅跑,两个孩子甩给了自己和自己年迈的母亲也不管。小诸葛恨恨地想,她看不上自己,她难以忘怀她和小K之间的事,她宁愿在舞厅里和陌生男子搂搂抱抱也不愿意多看自己那张老脸一眼。想到这些,他七窍生烟。他一把抓过酒瓶子,咕咚咕咚去浇他的满腔妒火。

小芹的痛苦要远远甚于小诸葛。她往舞厅跑,不过是想在那灯红酒绿中,在疯狂的旋转中暂时忘却痛苦。她怎么能不知道,这酒、这舞伴都不过是精神鸦片,自己不过是寻求刺激,自己不过是借此麻醉自己,酒醒舞散,痛苦还会如影相随。小诸葛心胸狭窄、脾气暴躁,爱喝酒,喝醉了酒,他就把自己按在床角上打。当初口口声声说爱我,会好好照顾我,你怎么下得去这狠手?你把婚姻当成是对我的恩赐?小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微、最不幸的人。

小诸葛和小芹的婚姻走到了尽头。要不是因为孩子小,他们早已离婚。孩子大了,他们准备协议离婚,结束这一段痛苦的婚姻。他们说好了,过了这个中秋节就去。可是,他们不用去了。小诸葛得了癌症。肝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小诸葛死的时候,年龄为54岁。

如果没有这场上山下乡运动,小诸葛和小芹完全可能有不同于此的生活轨迹。

几声叹息,几多唏嘘。

一行人马到了北京市里,抓紧时间游了大观园。照了相。

中午,找个饭店聚餐。饭桌上,大家有说有笑。欢声笑语充满了雅间。

天津的李健是个活跃人物。他一边大声笑着一边连说带比划,知青们和当地农工们那点糗事儿被他这么形象地一描绘,简直叫人喷饭。

徐宏彬不太爱说笑话,这时也插进来说了一件事儿。那是去年,2008年,上海知青战友纪念40周年,他去了,北京去了几个。天津梅女士和李健去了。散会后,等车回返。他走累了,坐在边道上想休息一会。刚坐下,李健在他面前地上扔了三个大钢蹦。正好他旁边坐着一位同行的北京女知青,也挺瘦的,过路人看着这一对老年夫妻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要饭,顿生同情,纷纷解囊,不一会儿,地上就堆了20多元。

30多年过去了,别人都比下乡时胖了,就徐宏彬还是那么瘦。毛60岁了,两鬓早已染霜,头发也花白了,牙还掉了两颗。这么一付形象,往便道牙子上一坐,旁边还坐着一位瘦小的老太太,这不是从贫困山区来的就是儿女不孝被撵出来的,当乞丐也可以理解。

想想当时那个画面,实在好笑。柳若冰和同桌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互相敬酒。感谢。祝福。合影。

谁说的,聚一次少一次了?一定又是那个柴秋生瞎说。应该说,我们这次聚会刚刚是开始。以后,五年一小聚,十年一大聚。

送别。北京南站。依依不舍。握手。什么时候你们去天津吃螃蟹和虾?再见了!

上了和谐号,老倪还在那儿喃喃自语:"我什么时候打小不点儿了?我怎么不记得了?"小陶对柳若冰说:"你和林涵是知音?"林涵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甚至有点儿沉默寡言。很少见到他开怀大笑,也很少见到他主动和别人说些什么。柳若冰也是个话不多的人,但是在关键时刻,他一定说话。这样的两个人坐在一起,竟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交流着思想。他们发现,尽管他们的性格不同,但他们对那场上山下乡运动的认识竟是如此一致。愤怒时,他们会沉着脸,旗帜鲜明地表明他们的立场;高兴时,特别是林涵笑着讲到他的那些糗事时,他们会一起笑。林涵是抿着嘴微笑,柳若冰是哈哈大笑。他们曾在兵团的最底层挣扎过,被人瞧不起、被践踏、被批判,今天能有这爽朗的笑声,实在难能可贵。在人生最困难的时候,他们互相支持,互相帮助过。他们是战友!

柳若冰淡淡地说:"我们在一个班里呆过。"柳若冰只能跟小陶说这些,有些事儿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梅女士谈到去年他们去上海参加聚会,会议开了半小时。

柳若冰说,这次会都好,就是下午的会略长了点儿了。他的意思表达是清楚的,好容易聚会一次,可不可以只谈友情,不涉及到对那场上山下乡运动的认识?即便你谈到认识,可不可以短一些?如果不是那个朗诵词反复强调什么"激情",而是略短一点儿,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他也许不会说那番让人扫兴的话的。

梅女士马上反驳说:"你可不能这么说!"柳若冰忽地意识到,坐在他旁边的这位女士虽然是那么善良,但她和自己在29连以及后来有着不同的境遇和运动轨迹,在对那个大潮的认识上他们是不可能有共同语言的。

柳若冰不再和她说话,他静静地望着窗外。车窗外,田野、小树、村庄迎面扑过来,又乖巧地闪到一边。和谐号城际列车正飞快地驶向那座他所熟悉的城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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