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忆往·天涯牧马】:重学骑马 作者:牧雨


 

【草原忆往·天涯牧马】:

重学骑马

1968年底的一天上午,我第一次以马倌的身份,跟随巴图巴雅尔走进了黑马群。

昨夜天气不坏,马群好像没有跑得太远。站在高坡上四下瞭望,一眼能够看出十几、甚至几十里地。莽莽雪原上,零零散散、疏疏密密、迤逦分散着的马群,前前后后,拖了有十几华里。距离太远,辨不清颜色,又是雪原作背景,远远望去,不过是些深深浅浅、闪闪烁烁的小黑点。当时我还没有经验,眼力还没练出来,只知道那是牲畜,却不辨是牛是马,更分不出那是不是自己的马群。巴图巴雅尔却已在一望之下大致了然,认出那就是我们的黑马群,而且数量大致相差不多。

我俩跃下高坡,一路疾驰,很快便将分散在广大面积上的马群聚拢起来。五六百匹马,即便是聚作一团,也是好大的一片。两个人跟在马群后面,从东向西,又从西向东,呈“之”字形路线赶着马群往前走。冬天地面上有雪,马群可以啃食,如无特殊需要,可以不必去井边或湖边饮水。待到清点好了数量,今天上午的工作也就差不多接近完成了。

说是“差不多”接近完成,是因为还有一部分工作要做。就在我们聚拢马群的这会功夫,已经又有两三个人来到马群,他们是来换马的牧民。人民公社时代,草原牧民根据职司不同,各由集体分配数量不等的骑乘马,个人身边通常只留一匹马,其余的马就放在集体的大群中休养生息,然后根据自己的需要轮换使用。一年到头,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到马群更换骑乘马,而帮助这些人套马、换马也是马倌的基本工作内容之一。

此时我还是个“力巴儿”,套马的事只能看巴图巴雅尔一个人的了。只见巴图巴雅尔催动胯下马冲入马群,一支套马杆使得出神入化,杆稍儿连同上面的绳圈接连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准确无误地套在目标马的喉咙处,座下马步伐一紧,稳稳当当地将前面的马锁定在套马杆下,百般挣扎亦无奈其何。

尽管我这个新马倌眼下还什么都不会做,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但仍然跃跃欲试,全身心处于高度兴奋状态。既然当了马倌,就该有个马倌的样子。若以今日市场经济的观点来看,放牧马群本是一种生产经营活动,即便是按照游牧方式,马倌作为生产经营者,首先要考虑的恐怕也该是如何提高产量,如何提高产品的品质,如何降低成本以提高生产效率。而当年的知青初进马群,哪里懂得这些!在我们这些新马倌的眼里,马倌首先就该是一个骑得、套得、驯得劣马的好骑手,至少看起来就要像巴图巴雅尔这个样子。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一上午马不停蹄跑下来,我和巴图巴雅尔胯下的骑乘马早已是热汗蒸腾。热汗与体毛混在一起,在体表呈现出一片片菊花图案一样的毛旋来,一旦放缓脚步,冷风吹过,旋即凝作满身的冰凌。尤其是鼻孔、嘴巴上面的颜面部分,已经结起了厚厚的白霜。毫无疑问,给马倌当坐骑,那工作强度确实要比寻常马匹大得多了。

此前,除了“鞋孩台·萨日勒”,我几乎没有骑过别的马,也不认识马群里的任何一匹马,只能请巴图巴雅尔做主,帮我从马群中选一匹马换乘。巴图巴雅尔毫不费力,伸杆子套住了一匹黄骠马,随即旋转套马杆,将套在它脖根的套索绞得紧紧的。我跳下马来,把套马杆扔在地下,迅速摘下马鞍,除掉马嚼子和马笼头,忠实的“鞋孩台·萨日勒”后背上冒着腾腾白气,蹒跚走进马群,而我则手提着马笼头,踏着厚厚的积雪,兴奋地向那匹黄骠马跑过去,就此展开了我的马倌见习生活。

“鞋孩台”帮我圆满地度过了草原生活的入门阶段。这是匹好马,但也是一匹极老实的骑乘马,不然的话生产队领导也不会把它分配给我们这些刚学骑马的知青。在我今后的草原生涯中,不会总是遇到这样的老实马。如今做了马倌,我必须重新学习骑马。而且我在今后的牧马生涯中,很快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依照草原上的道德观念来看,人若是骑不了马,甚至被马欺、被马伤,那只能是人的问题,而绝不会是马的责任。对于一个不熟悉情况的人来说,马群就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社会环境,那里面什么秉性的马都有。但面对这么多陌生的马匹,你只能凭自己的实力将它们一一降服于胯下。从骑乘者的角度而言,你最好是在自己身上建立起一套“万马敌”的良好骑乘习惯,这样的话,无论碰到什么样的马你都能对付。

眼前这匹黄骠马,显然很久没人骑过了,鬃毛蓬起,野性十足,鼻孔和眼睛已扩张到最大程度,拼命挣扎着向外跑。巴图巴雅尔的套索紧紧地勒在它的喉咙处,胯下马的四蹄牢牢钉在地上,黄骠马只能“呼呼”地喘着粗气,绕着巴图巴雅尔快速打圈圈。见我高举着马笼头跑过来,更是吓得转身就跑,只是苦于无法挣脱套马杆,遂后腿用力,前半身借势立了起来。

我右手扶住套马杆向它接近,设法慢慢稳定它的情绪。我略略弯下腰,降低动作的速度和幅度,同时学着牧民的样子,嘴里发出柔和的呼唤,根据它的情绪变化以调整进退的时机,逐步向它的头部贴近。此法果然有效,尽管仍然能够感受到黄骠马身上的肌肉在紧张地颤抖,但它的身体毕竟已然在我面前横了过来,这使我能离它那两条极具攻击力的后腿稍远一些,而距它的头颈部更近一些。此时,我用左手将笼头挑开,对准它的嘴和脸,慢慢、慢慢地举起,右手悄悄地顺着套马杆继续向前滑动,终于握到了套马杆的杆稍和套在马脖根的套索。此时不容犹疑,我立即发力抓紧了套索根部,随即将笼头套上了马头。

马头是马身上最大的弱点,人一旦控制了马头,就完全占据了主动。笼头扯在手里,人站在马的颈肩之间,缰绳保持在一马身以内的长度,马便无法将屁股调过来,也无法将前身直立起来,因而这也是人在马身边最安全的体态和位置。

这是一条须臾不可忽略的法则。为了铭记这条法则,我曾多次付出了令人难以忘却的代价。其中印象最深的两次,都是由于給马戴上龙头后缰绳放得太长。头一次,已经戴上笼头的马突然在我面前直立起来,又重重地砸下,前蹄几乎是紧贴着我的鼻尖和前胸擦过,“咚”地一声砸在地上。当时脸上火辣辣地疼,至今思来,却觉得心头冷森森的;另一次,是刚刚带上笼头的马蓦然转身,后蹄同时高高扬起,正正地踢在了我的胃部。幸亏时值严冬,身上穿的是厚厚的大毛羊皮“得勒”,总算没有当场吐血。还好缰绳未曾脱手,可事后也蹲在地上站不起来,半小时过后才算喘过气来。说起来,这都是些调教过的马匹,只不过调教方式不尽相同,而且放在马群里好长时间没有人骑过了,故而野性十足,怕人怕得厉害。当然,关键还在于我自己经验不足。

我把巴图巴雅尔的套马杆从马的头上退下,又扣上了笼头下颏的系带,牵着它走向我放在雪地上的马鞍。小心地给它戴上马嚼子,把马嚼子的扯绳披挂在它的脖颈上。然后从雪地上端起马鞍,搭在右前臂上,并以握着缰绳头的左手协助扶持,准备给马鞴鞍。鞴鞍也是一关,当鞍子扬起在半空的时候,很多马都会惊慌失措,拼命躲闪。于是人们在给马鞴鞍之前,会把挂在马脖子上的嚼子扯绳先抓在左手里,人的身体朝向马的身后方向,左肘尖置于两股扯绳之间。这样的话,当鞍子连同大韂、马镫一齐扬起的时候,嚼子扯绳带动衔在马口中的嚼铁,马儿便只能绕着人的左肘,从右向左旋转,无论跑得多快,却不可能跑开。此时人也就顺势旋转,将马鞍放到了它的背上。从小马最初的训练开始便是这样,因而也使相当多数的马匹都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马鞍上的部件都有一定的分量和强度,一旦鞴上马背,差不多就是自然下垂的舒展位置,用不着过多整理。下面就可以扣肚带了。肚带就像人的腰带,其功能是将马鞍牢牢地固定在马背上,不至于在剧烈运动时连人带鞍地被抛将出去;当然也不能勒得过紧,以至影响马匹的正常呼吸与运动。马肚带由肚带和肚带根两部分组成:肚带系于马鞍的外侧(马身右侧),是用极为坚韧的马鬃编织而成的一条四指宽的带子,下端缀有带扣,相对较长;肚带根系于马鞍的里侧(马身左侧),是用鞣制过的牛皮条编织成的一条皮带,相对较短。骑手须弯下身去,伸手将马腹外侧的肚带扣拉过里侧来,然后将肚带根穿进扣环,将肚带置于马腹上相对合适的位置,慢慢收紧、扣住。右手收紧扣环时,须将左手掌垫在扣环下,以防扣环收紧时绞掉马肚子上的毛,就像人在理发时被推子拔掉头发一样。多数马匹都曾有过这种疼痛的经历,所以对于这一程序极为不耐烦。即便是脾气好一点儿的马也会躲躲闪闪,若赶上脾气不好的,这个地方正好是它后蹄的火力范围,那自然要有一番抵抗了。此时人的体位大致是面向马的左后蹄,以便随时观察和处理情况,尤其要注意,不能让自己的头部进入马腹下的核心工作区域。

山岳地区路况险恶,马匹上上下下,马鞍很容易倾覆。因此那里的马鞍不止一条肚带,除了勒在马腹下的主肚带以外,还有勒在马前肢腋下的一条,以及横挂在胸前和尾下各一条。不过后面三条都是辅助性的,并不需勒得很紧。乌珠穆沁草原基本处于平原地带,马腹下的第二条肚带也还算常见,但另外两条横挂的就很少见到了。

备好马鞍,将马嚼子扯绳套在前鞍桥上,弯腰拾起套马杆,准备上马。

上马的要领与鞴鞍有相似的部分:将握在右手中的缰绳终端倒在左手,身躯站在马匹的左前肩部(若无特殊必要,永远离马的后腿远远的),身体正面朝向马的右后方;伸左手摘下挂在前鞍桥上的马嚼子扯绳,轻轻扯直,量出从马的嘴角到前鞍桥的最短距离,将此处与缰绳头一并握在左手中,此时,左肘的肘尖仍应随时可以挂住马嚼子的里侧扯绳。

然后伸左手扳住前鞍桥,抬左脚认左镫,与此同时,将右手中七、八米长的套马杆一端向天,一端撑向地面,右手尽量上引,左手、左脚、右手三个支点同时发力引体向上,连带右腿一并腾空,右腿在空中已然形成骑乘姿态,腰肢至最高点发力扭转身躯,待身躯刚刚坐入前后鞍桥之间、左手离开前鞍桥的一瞬,右脚脚尖同时踏入右侧马镫。

这种上马方式既实用又保险。草地上的马,尤其是马群里刚刚抓出来的马,在骑手扳鞍认镫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挣扎奔突,骑手的左肘尖挂住了马嚼子的里侧扯绳,骑手上马之前,马儿便只能以骑手的前臂为半径,绕着骑手旋转,防止其跑向反方向,将骑手暴露在马的后腿之下;而骑手一旦离开地面,瞬间即可以最标准的姿势完成骑乘动作,足以应付马儿随即而来的任何动作。而且这种上马方式看起来也非常潇洒、帅气,当然,那是在熟练操作的前提下。

此动作的核心要素在于左手和腰。左手扳住前鞍桥(骣骑时则是抓住马肩头上的鬃毛),是人与马之间最重要的联系通道,必要时全身重量都须集中于左臂上;左脚踏蹬这一支点固然重要,但对于那些能骑骣马的高手或马术运动员来讲,也并非不可或缺;而右手的支撑则纯属辅助,只在携带套马杆乘马时有用,若不带套马杆时,则是以右手扳后鞍桥为主要升力了。无论手脚怎样用力,人体一旦腾空,便全靠腰上的力量作为平衡、协调的枢纽了。

这匹黄骠马也是转得极凶,在我右腿离地之前,它就已经转了三、四圈了,带得我一条腿在地上趔趔趄趄地跳来跳去;身体升空以后又是两个急旋,尽管我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结果还是差了将近半圈,重心落下之后的十几秒内,右脚一直找不到脚蹬,而此时它却已然奔跑起来了。幸亏上马时嚼子扯绳留得短,才能够立即进入制动状态。待我坐稳了鞍桥,它早已奔出了好几百米。此后,什么样的马都骑过,急速旋转之下,里手上马,外手倒栽葱立即下马的糗事也都经历过,即便是骑术精进,成了一名相对成熟的骑手之后,只要你不断地换骑新马,偶尔小栽一次也不稀奇,不过这种现象越来越少也就是了。

看到我在这里急赤白脸地出洋相时,巴图巴雅尔只是坐在马上笑,甚至笑得前仰后合,并不前来帮忙。一开始我心里还有点儿不痛快,以后慢慢也就明白了,此时即便真的想帮也插不上手的。所以,若不是真的要出危险,所有的人都不会前来乱插手的,不光是巴图巴雅尔一个。其实,只要看到在你身边有一个带着套马杆的骑手,这也就是最大的保险了,顿时令人胆气大增。这种做法使我无所依赖,因而骑术进步极快,我看挺好。

鞴马、上马,这只是草地上最最基本的生活技能,连生产技能都算不上,想在草原上生存下去吗?一步一步地学吧,路还长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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