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冬夜特别长，外面是北风呼啸，万木萧杀，屋内的农人们早早地吃罢简单的晚饭，大人小孩便围坐在火盆旁，喷着辣辣的黄烟，老人们便打开了话盒子。讲故事是度过这漫漫寒夜最好的方式，大伙不分老少，不别男女，一边伸出双手烘火，一边两眼紧紧盯着讲故事者。暖洋洋的气氛中分明透显着一股紧张的、甚至是恐怖的气息。
　　我当时只有十几岁，但最喜欢挤在人群中听老人们讲鬼呀神呀怪呀精呀的故事。被围在中间的老者手执长烟筒，叭答叭答地吸着黄烟，随着烟雾飘出的是一串串神秘而又恐怖的句子。我们哆哆嗦嗦地目不转睛，看着老人堆满绉纹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一股透心的凉意从他只有几颗牙齿的嘴中飘逸而出。
　　"从前哪，有个大财主非常吝啬，长工做了一年的活没得一文钱，回家的路上他觉得无法向老母妻儿交待，一时想不开，就吊死在路旁的大树上。一缕魂魄不愿离开人间，飘飘荡荡直往老财家中而来。财主正在喝酒，突然看见一个被头散发、七孔鲜血淋淋、舌头伸得老长的鬼直仆过来，他大叫一声便倒了下去，不醒人事。财主老儿从此生病不起，不久就一命鸣呼。"老人说完，把吸得吱吱响的黄烟筒从嘴里取出，在火盆沿使劲敲了敲，原来无神空洞的眼睛突然变得炯炯有神，他意味深长地扫了大伙一眼，说："人不能做亏心事，要不就会
半夜鬼敲门。"我们皆一楞，惊恐中似乎又明白了一些什么。
　　"从前哪，"还没等大伙透过一口气，老人家又讲开了：“有个负心汉有个负心汉，在外面有了新欢，就趁老婆洗衣服之机将她推进了河里，可怜的女人，什么都不知道就淹死了。她好不甘心哪，变成了一个水鬼，天天紧跟在丈夫的后面寸步不离。这个男人还什么也不知道，一天，他又去找野老婆寻欢找乐，正干得好，"听到这儿，大伙皆松了一口气，会心而又有些神往地笑了起来。"突然，"老人猛喷一口烟："男人看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眼睛直勾勾，嘴角堆着许多白泡泡的女人，
朝他一直走来，嘴里叫到：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吓得这个负心汉从床上滚了下来，光着身子就跑出了门，大声喊道：有鬼！有鬼！众人都跑来看热闹，根本看不到什么鬼，只见一个光屁股男人吓得乱跑乱叫，不禁哄堂大笑起来。"火盆旁的我们也开心地笑了，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狼狈的男人，被水鬼撵得倒处乱窜。"男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女水鬼紧追不舍，这个可怜的男人最后给活活累死了。"老人停了下来，装了满满一袋烟，惬意地滋滋地吸起来。大伙听到这儿，突然想起不久前被丈夫怨屈而投河淹死的刘香，皆情不自禁地背后起了丝丝凉意。总觉得后面立着一个披头散发、双眼翻白，且口里吐着大量泡沫的女鬼，我们不由得心里发毛，头皮发炸，不约而同地往火盆中间靠，越挤越紧。
　　夜深了，我们挤成一团出门回家。北风呼呼地刮着，天上一丝光都没有，漆黑的夜空似乎到处有鬼，飘啊飘，专找做了亏心事和坏事者报复。"有鬼！"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吓得大家一哄而散，没命的往回跑。人越跑越少，最后只听见到处皆是嘭嘭的关门声。寂静重新笼罩着全村，大伙此时皆龟缩在被子里直哆嗦去了。
　　隆冬的乡村之夜，人们多半是如此渡过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鬼故事长久地流传着，成为乡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长大了，许多人告诉我，所谓鬼呀怪呀神呀，等等，都是迷信，皆不可信。因为从科学的观念来看，不能实证的东西都不能视其为有。鬼神吗，虽然无数的人宣称有，但到现在也还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来，故而只能视其为无了。
　　一日，我与几位朋友和一个和尚在一块聊天。朋友说：“有个地方发生了一件怪事，一个男人突然杠起锄头就上山去挖自己家的祖坟。”“什么？什么？有这样的事？”我们皆不信。这个朋友肯定了消息的来源，我们全都默然不语，对此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和尚突然开口说："这个人连鬼都不相信了，他什么不能干？"我突然有些悟了：对于那些缺乏科学知识者而言，相信有鬼神无疑是保持对神秘力量的某种敬畏心，从而在人生中就会拥有许多确定的原则，生活也会纳入某种轨道之中。因此，中国古老乡村世代相传的许许多多恐怖的鬼故事就有了教化的极大价值，千百年来，中国普通百姓的人生就是在鬼神的魅力下和控制下展开的。
　　我又想起曾经很难理解的一个问题。孔老夫子被认为是一个"不语怪、力、乱、神"的圣人，但他又谆谆教诲人们：在祭祀鬼神和祖先时，一定要有十分虔诚的态度，要感觉到真有那些对象存在一样。有极高文化素养的人在理智上的确很难接受鬼神的观念，但在孔子看来，即便没有鬼神，也要象有鬼神存在一样，这就叫："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无论有无鬼神，人们都要信其为有，尤其对普通百姓而言，更是要使他们相信鬼神的无所不在，无处不有，只有这样，也唯有这样，才能让芸芸众生心中有敬畏的对象，行为有遵循的规则，生活有一定责任。这就是中国古代被奉为金科玉律的"神道设教"的妙用。
　　可见，漫漫长夜里围坐火盆听鬼故事竟然有了人生教化的作用，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中，普通百姓的在内心深处就建构出一种神圣的敬畏，它可使我们对别人不致太苛刻，也不敢去做"负心汉"。古人和中国传统文化提供的这种建立人生原则的方法不是很有意思吗？
　　现代人，尤其是不信宗教者已很难承认有鬼神存在了，因此，想通过"神道设教"的办法让他们拥有某些必要的人生准则似乎也不可能了。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了解，比较完美的人生必然要求一些确定的原则，而这又只能建立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某种神圣敬畏的基础之上。因此，我们要求得人生的顺畅和人生的幸福，就应该在心灵中建构一种敬畏感，无论你是从神秘的途径还是理性的途径来达到这一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