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聲悠揚 作者:廖中坚


 

笛聲悠揚      

華騷長得眼小鼻大,個高體瘦,實在稱不上一個“帥”字。李孤芳其實是被那桿笛子傾倒的。

溫哥華的笛子名家還真不少。有十載寒窗、懸 樑 刺股,拿了文憑的笛子博士;有藝壓百家,多次獲獎的絲竹大師;有在大劇團司笛,名至實歸的首席笛手。他們在藝壇風雲際會、 獨步一時。有的稱作魔笛,有的尊為 聖笛,有的貴為神笛。其名見于大報 小報 ,任人欽敬。其人見于歌廳舞廳,風采奕然。其美妙動人之笛聲,裊裊在溫哥華上空,清亮悅耳,縈繞不絕。

孤芳是個詩人,也寫小說,兼搞專 欄 ,喜好劇 本、散文,對 章、銘、誄、吊亦不乏興趣。大道相通,姑娘對 藝術也頗有造詣。但她不去身體力行,自拉自唱,而是專門側重於欣賞。身在此山中判斷上往往失準 ,冷眼旁觀人持論最公允。君不見大學教授們多不曾出過什麼小說,然而他們遠離派別之爭,絕無門戶之見,上起課來 唾沫四濺,見解獨到,四平八穩,一覽眾山。任你寫得嘔心吐血、擲地有聲,到其眼下,就成啞 啞 學語了。那才叫真正的文學鑒賞家!

在那多事之春的一個傍晚,姑娘如常沿家居附近的海旁小徑 漫步。其時碧波粼粼、夕陽鑠金,沙鷗翔集,時起時落。姑娘正在看雲觀濤 ,想著心事。突然,仿佛是在為 大自然配音,她聽到有人吹奏《梁祝》。同窗共讀,十八相送,樓 台一別,雙雙化蝶,笛聲悠揚宛轉,娓娓述說著那動 人的愛情 故事。曲子是從 一家公寓飄出來 的,姑娘佇 立諦聽,完全被陶醉了。心說﹕好抒情的笛子!但願時時聽,天天響。

溫哥華的華人文藝界十分活躍,各類學術協會 有如雨後春筍,好似過江之鯽。孤芳平素埋頭揮毫,如今提不起筆了。作為作協理事,姑娘推己及人地想﹕那人會不會是樂協的呢。什麼時候他們活動 ,待我會會他去。

清明時節,樂協舉辦春茗聯誼。孤芳挑件旗袍,著了淡妝,飄然前往。當晚人頭濟濟, 筵開十席,熱鬧非凡。姑娘睜開慧眼,馬上鎖定了目標 。

果然好眼力。默默向隅的青年,正是笛手華騷。若非心儀,倘無緣份,姑娘怎麼識得他出?誰能想到,能用笛聲表現人間悲歡的他,竟是一個畏畏葸葸、離群索居的苦行僧!祗為 此人一來 沒上過學,少了塊金字招牌;二來 沒獲過獎,缺了吹牛的本錢;三來貌寢口訥,十足是一個鄉巴佬,故此無人識得。然而他那能打動 姑娘芳心的本事又是哪兒 學得的?說來話長,文革之初停課鬧革命,華騷和一伙頑童終日流連街巷,一老叟憐其蹉跎,教他們吹笛。那些小霸王都是天不管地不收野慣了的,哪里靜得下來 ?彈指過了三年,祗有華騷還跟著。後來 清理階級隊伍,老家伙被押上火車遣送原籍,街坊才知此人原來 是逃避批判、從 單 位跑出來 的封建遺孑。臨行老人將 自己的竹笛送給學生,叮囑 道﹕好好吹吧,孩子,這笛能使你受用無窮!此後華騷整天都嗚 嗚 咽咽地操弄那管笛子。別人問他師承何人,他卻茫然不知。先生倏來驟去,祗聽出一口吳儂軟語。

華騷牢記著老師的教導 ,一吹就吹了二十多年!一桿笛給弄成油光水滑,漆黑如鐵,自己也進過廠,出了國 ,看看竟三十郎當歲了。他顧著弄笛顧不了打工,手頭十分拮拒。捉襟見肘之人,女孩子自然看不上。朋友見他還打單身 ,常笑他痴,有人問他﹕發燒 ,你究竟是願要這隻竹笛,還是願要一個老婆?

笛手羞愧難當,自白﹕能得老婆,誰還挑這支笛呀!可在目前,要是我不吹了,不是連笛都沒有了麼?

那晚他獨奏了《揚鞭催馬送糧忙》,孤芳一聽就知道該是那個人。她贊他笛子傳 情,他發覺女人很是漂亮,馬上低下頭﹕那是簫,不是笛。

姑娘笑吟吟解釋﹕都說橫笛直簫,其實兩 者並無多大區別。古時稱數管簫管排起制成的樂 器為簫,而稱當今的洞簫為笛,後來 有了橫吹的笛,為免混淆,才將直吹的笛易名為簫了。

孤芳又問他的笛屬于哪派?見他急得摸耳抓腮,兩 眼翻白,遂自答道﹕一種藝術總是有著自己的特征的。京劇分梅派楊 派,太極分陳氏白氏,你的笛接近江南風格,很有些小橋流水,江浙美人那秀麗清雅的韻味。

孤芳還問他怎不他搞個專場 ?華騷驚道﹕沒有名氣 ,鬼來聽啊!

美人大笑﹕沒有名氣 ,搞點名氣不就結了?

華騷聽了這話,真恨不得找個老鼠洞躲起來 !

當晚孤芳掭筆磨墨,將自己聞笛的感受,提煉成一篇散文,起名《笛聲悠揚》,發表在明報 上面。結尾說﹕我們既然有神笛、魔笛、聖笛,又何妨再來 它一個情笛呢?你若想知道此論當否,就得去聽聽華騷的《梁祝》了!

開始讀者還半信半疑,後來 看了演出,方知自己有眼無珠。一時間華騷聲譽鵲起。原來觀眾以前看的是熱 鬧,讀過孤芳的介紹,預知了好在何處,再去看就是看門道了。如若還看不出,你難道不怕別人笑你傻冒?

官場重權 ,藝壇重名。你隨便畫隻蝦,胡亂簽上齊白石的大名,沒準 兒 也會 賣大價錢!華人知道華騷的笛子了得,主辦演出必定上門懇 請。社會 團體舉辦什麼,要少了情笛的節目,好象就不夠 規格似的。笛手再不用打工,光演出費就夠了,日子開始滋潤起來 。

飲水思源,笛手也不是寡情人。他知道翻天覆地的變化,與其說是由于這支笛,毋寧說是因為 那篇文章。聽人說,“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他是明白人,非但待孤芳如益友良師,簡直還當作救命恩人。一日他請孤芳吃飯,席間哆哆嗦嗦摸出一隻白玉手鐲。姑娘一看就知道此玉產于昆侖 山北麓的新疆和田,名為 羊脂。李斯《諫逐客書 》有道“今陛下致昆山之玉”,就是指這類東西。遂辭道﹕君子不言謝!笛手急得快要哭了出來 ,說﹕涓滴之恩當涌泉相報呀,小姐,您總得讓我表表心意!他說他就買了兩隻,一隻自藏,一隻送人,是一對 兒 。

形容此刻的華騷,應 用著馬致遠的句子了﹕體態是二十年挑剔的溫 柔,姻緣是五百載該撥 下的配偶,臉兒有一千般說不盡的風流。

還能說什麼呢?孤芳盛情難卻,祗好飛紅臉收下了。

此後兩人開始如膠似漆、朝朝暮暮起來。 姑娘告他﹕練笛先練心。習笛不讀書 ,笛聲必枯澀 寡味。她給他上課,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乃至文學、藝術、哲學、外語,都在必修之列。笛手倒也爭氣 ,學什麼會什麼,此後,技藝就日見精進了。

藝術家在國 外挺不容易。琴師就去教琴,畫家就去授畫,再不就得端盤子刷碗了。笛手名氣 大了,學生自然就多。一對一上課,華騷照大師級收費每時四十元。他高翹著二郎腿半坐半躺,閉目諦聽,覺得有必要了方才把學生叫過來 指正。老師祗教聰明伶俐、一踫就會 的徒弟。對 那班遲鈍笨拙一點的,立馬就叫他滾蛋。反正學源有的是,他是不會 跟他們淘氣 折騰的。但有個女弟子算是不夠 精靈卻未被趕走的例外。那小妞太漂亮了!手把手教她不啻是一種享受。女弟子有種“鄰家有女初長成”的青春美,十指豐腴白嫩,手背關節處,有著圓圓的淺凹,讓人踫到如觸電,更兼有搔頭弄姿、發嗔發嗲的手段。老師孜孜不倦,耳提面命、言傳 身教,諸般解數 都使出來 了。

更喜那妞老爸有錢。那人本一介雜工,開餐館,賺了。小民發跡常會風雅起來 。桌上必放一溜書 ;牆壁必挂兩 幀 畫;裝了大電視的客廳,必會多 擺它幾 個貝多芬的CD碟子。雜工發財後,是買下那家伯牙琴行,專 賣絲竹古箏、提琴鋼琴。近來 他得知女兒 甚得笛師青睞,心中大喜,特委任華騷為伯 牙總經理。

那是個領干薪不干事的職務 ,華騷自然感激涕零。倒沒想老闆更加多謝他。靠了情笛的名氣 ,伯牙生意興隆,日進斗金。藝與財結緣聯合,以財養藝,以藝招財;兩 者就這樣 互生和共生著。

事情來 得十分突然。那天孤芳生日,約了華騷出去吃飯。女的洗澡換衫,梳妝打扮。男的卻沒有到位。姑娘滿腹心事,點了滿滿一桌子菜餚,卻沒動 一口。她一直坐到店鋪打烊。女性特有的敏感告訴她,華騷出事了。

後來華騷就收到她寄回的玉鐲。不知怎麼,已經斷成兩 節。笛手跌腳大罵﹕真可惡 ,一隻幾 千元呀,你孤芳耍什麼大小姐脾氣 !他原來 那隻已送給了女弟子,就拿了斷 鐲去鋪上用純金鑲接起來 自用。逢有客人還亮出來 以證明孤芳之火氣 。來 客便附和著數 說孤芳如何如何狂傲。唯有那個被他取代了笛王位置的朋友端詳著斷 鐲,扼腕嗟嘆﹕接起幹 什麼?補好了,疤還在。這是寧為 玉碎之意呀!好一個剛烈的尤三姐,可惜你華騷沒緣,無福消受了!

未幾 ,樂協又一年度春茗到了,少不得請來 華洋俊杰,名流賢達,普天同慶。三級政要趕來 捧場 以示親民。新改選的會 長華騷少不了得和嘉賓一一握手寒喧。首先上台的自然是與民同樂 的省長市長以及國 會 議員,緊接著就是社團首長和代表。誰知第一個竟是作協理事李孤芳。他強作歡顏一臉巴結伸出右手——那手就縮不回來 了。原來 孤芳站得筆直,扭頭側 望,愣是不理。

當時溫 哥華三大華人報 紙、兩家華語電視都有記者在場 ,把鏡頭給播到社團活動 節目裏去,當晚民眾都看到了。孤芳的朋友覺得特解氣 ,都說,華騷未免也太忘形了,是得給他點顏色瞧瞧!

有個歌手大著喉嚨 嚷﹕薄情郎,不是孤芳你吹破肚子無人識!

一位武旦摩拳擦掌響應 ﹕是老娘就扇他兩 個漏風巴掌!

文人畢竟來得斯文,一位作家不肯苟同﹕孤芳做得對 。依魯迅之說,這才是最大的輕蔑——非但不理,而且連眼珠都不轉過去!

兩人原是溫哥華文藝界一段佳話,如今成了一段笑話。

那晚孤芳也覺得痛快,可看過電視就後悔了。書 云﹕君子有難不適敵 國 ,交絕不出惡聲。他傷 你是他不對 ,你傷 他又是你的不對 了。你留得住他的身,留得住他的心?再想開一點,十步之內 ,必有芳草,世界大得很哪!好人多得很哪!沒了華騷,還有趙騷李騷呀;沒了笛子,還有箏、阮、鈸、鼓、薩克斯、手風琴呀,我孤芳幹 嗎 一定要在你那棵歪脖子樹 上吊死!姑娘當時是一時氣 糊涂了,冷靜下來 ,她想這事要可以重新來 過,她寧可不動 聲色,讓負心人悄然離去。畢竟是自己愛 過的人呀!她覺得她羞辱男友,較諸男友背棄她,更令自己痛苦。

姑娘一痛苦就病了半個月,其後一直不敢散步。後來得知華騷搬了,才恢復了出去走動的勇氣 。又是個濤 聲如話,夕陽如血的傍晚。她觸景生情一邊走一邊咀嚼著晏殊的詩句﹕“一曲新詞酒一盃,去年天氣 舊時臺,夕陽西下幾 時回。”正出神,倏然空中又隱隱傳 來 《梁祝》的笛聲。她幾 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天高雲淡、萬頃碧波,那笛聲嗚 嗚 咽咽,如泣如訴,不絕如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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