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晴:朱厚泽的故事 作者:孙伟搜集


 

朱厚泽的故事

作者:戴晴

来源:共识网 2010-05-25 15:03

是人都知道,当今“具有社会主义特色”之中国有两绝。一曰巨额投入“维稳”;一曰禁书。

其实,“禁书”,对武装在手的铁腕政客而言,本是便宜招法。有趣的是,这里动不动张扬“主义-思想-理论-观”一脉相承加发展创新,但查禁反动腐朽的资产阶级自由化作品之余,连凝结着中国革命实践经验的自家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实录也按住不许国内印行,比如李鹏《六四日记》,比如邓力群《十二个春秋》——当然所谓“实录”,是作者的自我标榜。其中有意无意的造假,以及出于“党性”而这里隐点儿那里扬点儿,读者只有练自己的火眼金楮了。

《十二个春秋》里边,著者反对“两个凡是”和推动包产到户的辉煌,早已为世人所熟知。书中最摄人之篇章,当属“我与胡耀邦同志的磕磕碰碰”,即毛泽东肉身挖空放倒之后,著者一帮好同志,如何令其精神长驻无产阶级(如今是红色权贵)武器库,而与改革者场面上?桌底下的搏斗。

朱厚泽说,在《十二个春秋》里,作者不下二十处点他的名。“第一处就是错的——这么简单的事你都不去查一查。”什么“简单的事”,怎么错的?

在该书533页,作者说到他于1984年春夏之交赴川贵鄂三省调查研究,“在贵州的时候,我初次接触了朱厚泽。他是贵州的省委书记。这个人在反右时候受到过打击,但没有消沉,而是读了很多书。”接下去的还有这样一句话︰“当时对他的印像不错。后来提名朱当中宣部长,我投了他一票。”后边这句我们放到下一篇再说,现在先讲反右时候︰1957年,朱厚泽并没有遭阳谋暗算的荣幸,他那时候正在一家烟厂当总经理。而“受打击”并膺荣“修正主义在党内的代言人”外加“反革命第一书记接班人”桂冠,是在1964-65年的“四清”。

说到“四清”,坊间,包括学界,很少有人知道除了“桃园”“小站”,还有一个更为生猛的案例︰把“烂掉了”的贵州省班子一锅端。带着2000人的工作队?以“推广王光美‘桃源经验’”杀过来的,是一直与极“左”格格不入?有着白区地下党背景的四川省长李大章——秉承的更是绝望中的刘少奇之旨意。如果读者在当代中国史识的基础上得以体味刘少奇彼时的挣扎,就不难想像李大章到贵州如何昧心地大玩“‘左’中自有更狠‘左’”,以及不过任职“经委副主任”的朱厚泽的经历了。

李大章带了20几个部长副部长?200多个司局长,前往贵州夺权。用朱厚泽自己的话说,“清理什么吃喝玩乐呀,什么困难时期躺到不干?多吃多占呀……对这些事,我当然满不在乎……”,没想到弄了一圈之后,工作组长找到他︰“你不要认为自己没有问题。我告诉你,你最坏。”他那年33岁。如果非说有什么问题,不过精力过足?眼光过于犀利?表达能力过强而已——这一特质追随他终生,不断被忌恨者以“最坏”视之。1964年的那次“最坏”,指的是有人把他做过的两个报告揭发了:在已经没饭吃的1961年,全国开始“调整·巩固·充实·提高”。针对下面普遍疑惑(三面红旗不是伟大吗,怎么又是调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朱厚泽本来可以和所有共干一样板起面孔背社论,无奈他太钟爱同志间的真情交流,遂借手工业?商业调整,讲起“生产关系要适应生产力”,讲“在这样的生产力水准怎么搞全民所有?共产主义?”;还以毛泽东所说“社会主义还保留商品生产,价值规律还有积极作用”做题目,讲了商业?市场?恢复集市贸易,恢复流通等等社会经济ABC。

“最坏”的“修正主义党内代言人”下放生产队14年——直至11届三中全会。2009年,在给我讲故事的时候他告诉我︰“邓立群说我没有消沉,读了很多书。讲得不对。第一,我相当消沉;第二,书读的也不算多。”那年头当然没什么书可读。但他还是读了。泥棚里?油灯下,他读懂了毛泽东和列宁。

在他的《十二个春秋》里边,邓力群道出不少真情,包括真实细节,比如1986年秋天,邓小平如何正告他这个坚定“左”派,不要在他和陈云之间扩大分歧和矛盾。可惜的是,精彩细节再多,也难于平衡该书反复唠叨的一个谎话︰我邓力群只扞卫主义,对地位没有任何兴趣。多次出现在该实录里的王震就没这份虚伪:聊天时,王老对力群说,你这个人不愿意做官?清高,是一个大缺点。我就要掌权,就是要权!没权你什么事情也办不了!(p719)

将胡耀邦拱下台之后,无论就“气”与“势”,还是陈云的鼎力推荐而言,邓力群几乎攀到总书记位置,可惜在十三大的差额选举中败下阵来——邓小平本来的打算是赏他进政治局,不料经代表举手表决,竟连中委候补都没捞上。

没当上候补中委,邓力群依旧留任书记处研究室主任。这可是个最便于高扬主义而对一线干活之战友挑刺?挑拨外加打小报告的桥头堡。满心干大事的胡耀邦真是不胜其烦︰必须找个有办法的人挡一挡︰如果说得再透彻一点,那就是,改革改革,不能一腿长一腿短。恰如他那篇一出来就枪毙掉了的文章《四化和改革》所表达:改革,是一切部门?一切单位?一切领域?一切战线,都要坚决而有秩序地并进的全面改革——朱厚泽在给我讲故事的时候称其为“全面改革的宣言书”。但“桥头堡”就安在你边上,晃着一揽子串起来的马克思?毛泽东外加新出炉的邓记“当代圣谕”,有人胆敢无视,就给你来一场运动。

正在贵州省委书记任上干得很有生气的朱厚泽,被当时的一线改革家挑中。胡启立直飞贵阳,偷饭后散步的空儿对他说,“这次来就一件事啊,告诉你,让你到中宣部”。朱当即反驳“天下有这样的事吗?你从头数起,中国共产党里有我这样经历的人做宣传部长么?中宣部长,从来要么本身就是理论家洋学生;要么资格很老的同志,哪里轮得上我这样的人去做?”胡启立以“新老交替”为由力劝,还亮出延安整风沉痛教训︰“中宣部长这个职位,不能光从写文章、搞新闻、搞理论的人里边挑,要有一点实际工作经验。”朱厚泽提出老有任仲夷,年轻一点的有项南(他那时不知道,福建省委书记项南,那时正被“桥头堡”盯牢)。胡启立以不置一词坚守。朱厚泽只好硬顶︰“请你回去报告,我不合适”。这位突然空降却绝不许党委到机场接他的人竟然端出中央大员的架势:“你准备吧,已经跑不掉了。”朱厚泽最后的挣扎是“如果跑不掉非去不可,那你兼中宣部长,我给你做个副手。”胡启立笑了︰“找个副部长还用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么?”他们怎么单单挑上他?对此,没有人明说,包括对朱厚泽本人。作为后人,检索那一段历史,我们知道,早在1963年,毛曾说“要准备后事?培养接班人”,批评西南诸省解放这么多年,本地干部不用,连县委书记都通通是来自北方——这里边其实已经暗含了拆刘少奇台的意思,居然没有多少人品味出——贵州织金人朱厚泽遂在组织部挂了号。这是一巧。

到了文革结束,派到贵州任一把手的池必卿已经大彻大悟。82年底,“胡耀邦打开僵局宋任穷全面实施”,中组部宋部长给池打电话︰“有个朱厚泽在省委,把他位置往前挪一挪行不行?”池说行啊。宋说挪到你后边行不行?池说挪到我前边都可以呀!这又是一巧。而他在中央党校中青班二期(与胡锦涛同班)表现出的成熟、干练与非同寻常的眼界,更让校长胡耀邦,班主任李英华,还有专门前来挑选中共高层后备干部的中组部青干局长李锐印像深刻。

面对胡耀邦的两个“谈不拢”的婆婆,还有两位惹不起的“左王”,朱厚泽讲故事的时候说,你问我是怎么到北京的——就这么稀里糊涂硬派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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