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老段 作者:头晕


 

怀老段

这篇文章是我前几年写的,原题叫作《怹》,是写老段的。得知老段去世了,特意把这篇文章又翻出来,稍加改写,以表对老段的怀悼之意。

怹,这个字,还有多少人会读,知道它的意思,估计不多。在日常说话中还在使用这个字的呢,那就更少了,不是一般的少,很有可能,全中国全世界,只有段振水一个人还在使用这个字。

段振水,我们叫他老段。老段也是七连人。在来七连之前,他在兴凯湖。

知道兴凯湖的人就很多了。但我相信,对于大多数知道它的人,兴凯湖仅仅是一个地名,一个位于中俄边界的湖泊,小部分在中国一侧,大部分属于俄国。而对于北京50岁以上的人,那意思就不同了,那意味着犯罪,判刑,流放,甚至是人生的终结——那是北京市公安局关押犯人的地方。把你关在兴凯湖,你跑得回北京吗?现在北京的年轻人,也许同样知道天堂河,而不知道那里不仅不是天堂,曾经还是地狱,是劳改农场;知道炮局胡同是东城分局的所在地,而不知道那几乎就是公安局的代名词。那时候,一说某某人是兴凯湖或天堂河回来的,就明白是刑满释放,一说某某进了炮局,就知道是被抓了。

老段是怎么进的兴凯湖呢?是偷窃;偷了什么?一辆自行车。而老段自己说,其实不是偷,是擅自骑了同学的自行车出去,没跟同学打招呼,那同学就报告学校丢车了,学校就向公安局报了案。一辆自行车就报案,搁现在,都让人笑话。可那时候,自行车就属于贵重物品了,是一个家庭的重要财产。而且,那时候,偷窃这种事,比现在要少得多,偷东西,哪怕是一辆自行车,也不是一件小事。而今,哪个北京家庭没丢过自行车呢,丢一辆的都少,特别是前些年。丢了也就丢了,偷了也就偷了,现在的偷车人,真是幸福呢。

本来,老段把车骑了回来,再把事情说清楚,也就结了。可不知怎的,是那同学本来就跟老段不大和哪,还是老段压根就不招老师喜欢哪,也许最重要的是,公安局接到报案就立案了,既立了案,就得破案,破了案,就得判。反正老段最后好像被判了十年刑,送到兴凯湖服刑劳改了。那似乎是1961年。

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候吧,上演过一部意大利电影,叫《偷自行车的人》,好像属于欧洲新潮流电影一派。故事大概讲偷车人的贫苦和无奈,警察及社会的苛严和偏见,是带有社会批判意识的。老段的故事,就像一个中国版的《偷自行车的人》,也许更冤。

老段当时家住地安门,在二十六中读高一,十六七岁。二十六中的前身是汇文中学,美国的教会学校。按说,能考上这样学校的学生,应该不是太差的,谁知老段是怎么搞的呢。也许这就是命。

如果老确其实是被判了十年徒刑,又确实是在1961年,确实是刑满释放而不是提前释放,那他到七连应该是1971年。按说,北京的犯人,刑满后应该回北京,而不是就近放在农场工作。想得美!那可是1971年啊!反正不管怎么说,老段从兴凯湖出来了,到了七连,不再是服刑人员,而是刑满释放人员,并且就业了,成了一名农工,拿上了工资。

老段中等个子,体格挺结实,在兴凯湖,不用说,是成天干活的,晒得挺黑,肌肉很瓷实,是个左撇子,干活倍麻利。印象比较深的,是修水利是。那铁锹耍的,横一下,竖一下,唰地又一下,一大块草伐子就飞到堤坝顶上去了。既然是这么个特殊人物,挨批也是少不了的。有一次,挖养鱼池,在工地上就批开了,老段光着两只脚,站在泥地里,那是相当地狼狈!

老段是个老北京,一口京片子,其中就包括对于“怹”这个字的使用。这个字在北京话里,是第三人称单数称敬语,念“tan”,一声,意思跟第二人称敬语“您”相同,造字方法及读音方式也都一样,分别是在“他”和“你”之下加一个心字,读时,吧上下两个字的生母和韵母一拼,就形成了这个字的音。

老段来到七连不久,我就注意到了他说话使用“怹”这个字。就是在北京人里,在老北京人里,说这个字的也不多了。侯宝林、郭全宝说相声北京口音就挺浓,可印象里没说过怹这个字。在我接触的老人中,一位邻居老太太说话会带这个字,那也是文革之前了。文革之后,这位老太太似乎也不知不觉地弃怹而他了。一种语言,随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的改变,是会发生改变的,尽管这个改变很慢。比如我们小时候经常说的,“找尅呀你”,意思是“你找打呀”,现在就不这么说了,一般说“你找抽呀”。可老段一直都在说“怹”,甚至离开七连之后的好多年。

老段娶老婆是逃跑回北京的。老段不见了,半个来月之后回来了,居然带了老婆。这在当时七连是轰动性事件。老段的老婆也是北京人,四季青公社的。这事后来连里怎么处理的,记不清了。再后来,老段可能想回北京,可能上户口有问题。我不是很清楚,只能说可能。清楚的是,老段最终去了邢台。

这也是一件有点传奇的事情。好像老段在火车上遇到一位“贵人”,当然也就是个普通人,一个小干部。不过对老段就是“贵人”了。素昧平生,赶巧了坐火车凑在一块,一聊,那人说你可以来邢台落户,找我。老段这么就去了邢台,好像是干了个跟铁路有点关系的差事。不仅如此,老段把老武也办到了邢台。在七连,老武可算是“人上人”呀,连长。老段呢,那么个身份,说人下人也不为过。可此一时,彼一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知青都走了,老职工也不安分了,都动了心思离开北大荒。老武是河北人,但早就没有了返回河北的正当理由和门路。是老段,可能还是通过那个“贵人”吧,把老武调到邢台。老武的底子和能力又是另一个样,去了之后,不久就当了头头,可能一度还是老段的领导。

那年,大概有十年了吧,我跟铁哥、嘻嘻班长几个人去邢台看老武,顺便也看望了老段。老段那时已经离开了单位,什么原因我记不清了,靠修自行车生活——又是自行车!老段因为自行车去了兴凯湖,现在却靠自行车维持生活。聊起天时,老段说话仍然在使用“怹”字。晚上吃饭时,老段说好来的,却没来。我们想,可能是“混”得不好,不愿意多聊吧。

又是好多年过去了,再没见过老段。

今天得知老段去世了,感到很突然,七十多岁,还不算很老嘛。却又不觉意外——老段的一生太坎坷了,就是这七十多年,也过得不容易。走了,一了百了,世间的宠辱荣衰都结束了,也好。老段在人世间过得并不如意,那么,希望老段在天堂多些快乐。

                                                                          2015-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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